祖母去世已有六十余年了。每当我走过村头那口呇水，便情不自禁地停步，望着那清冽的水面，模糊间又看见她佝偻着背，在呇边洗衣、洗菜的身影。

　　祖母本是客家人，十八岁那年嫁给祖父。祖父是个私塾先生，在离家三十多地的榕木村教学。写得一手好字，村里红白喜事的对联多出自他手。有一年新年他独自一人，走山路赶回家新年，半路遇到土匪掠夺，为逃避掠夺，寒冬腊月里跳入严寒的河水躲藏，自此落下病根，四十出面便撒手人寰，留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子。祖母四十岁守寡，千辛万苦把四个儿子养大成人。

　　父亲有四兄弟，他排老二，当年已分居，祖母跟从父亲日子。家里地步少，人口多，咱们兄弟年岁还小，几亩地步全赖爸爸妈妈早出晚归耕耘，祖母劳累家务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祖母非常勤劳仁慈，每年家里收成的谷子、玉米、红薯能牵强度日，她却总在收成时节，将谷子、玉米、红薯分些给村里更穷的人家。一向到我明理时仍是这样。起先我不理解，问她为何自家不够吃还要送给他人。她摸着我的头说：“孙子呀，饿肚子的味道，我知道，咱们少吃一口，人家可保一条命啊！”

　　祖母虽没读过书，但把读书看得很重。记住我四岁那年，她就和父亲商议，把我送到村里小学读书。她说：“四岁了要认点字了，不去读书整天去河滨玩水也不安全，到校园有教师管，全家都定心。”祖母选好日子，那天大清早，她匆促起床，给我蒸了一碗白白的鸡蛋，在上面撒了些葱花，就叫我起床，洗涮完了，把我叫到堂屋中心，对着祖先拜三拜，然后端着那碗鸡蛋，对我说：“今日你就去书院启蒙，对着祖先把这碗蛋吃完，今后要清清白白做人，聪聪分明读书！”我遵嘱一口气把鸡蛋吃光。祖母的话我一向铭记于心。

　　祖母非常勤快，干事利索。从来没见她闲过。家里虽然寒酸，但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。都说客家会做生意，祖母攒钱的法子许多。我家在村头有个小菜园，她稍有空就到菜园里，种菜、种爪、种豆、种西红柿……菜地四季常青，每当圩日，她总有东西挑去卖。祖母心灵手巧，会打草鞋、草扇子、织草凳，绣小女子的花帽去街上卖，她便是这样一分一厘地攒，以补家用。每年新年，咱们兄弟姐妹总能收到她的压岁钱。那红纸包着的钱币带着她掌心的温度。

　　在我的回忆中，祖母非常慈祥，瘦脸上总是显露笑脸，她从没着手打过咱们兄弟姐妹，有时咱们做错完事，她常用客家话骂上几句，咱们又听不太懂，仅仅允许认错，她也就放过了。我有个堂哥，宗族排行老二，咱们叫他二哥。他人非常聪明，性情顽强。我和二哥相处得特别好，他常常带我出去玩，且把戏特多。有一次他带我上山打鸟，很过瘾，天色很晚才回家。我伯父是个严峻的人，见咱们这么晚才回家，怒不可遏，当场罚跪，还拿竹片打手掌，二哥夺过伯父的竹片抵挡。伯父随手一巴掌打过去，二哥被打得鼻子流血。祖母闻声赶来一看，责备伯父心太狠，匆促找脸盆吊水为二哥洗血迹。火头上的伯父，抢过脸盆甩出门外，大声吼：“今晚你们别想吃饭！”。二哥勃然跑了出去。祖母不让我跟他跑，悄然给我吃晚饭，又悄然煮了红薯，让我送去给二哥吃，半夜三更她又打着灯笼悄然接咱们回家睡觉。路上她责备咱们：“你们玩得太疯了，一天不顾家，家里人都忧虑你们出事啊！”咱们咱们都知道错了，一声不吭跟在祖母后边走。打那今后我和二哥都很守规矩，去那里玩都先告知祖母。

　　祖母心地仁慈，慈悲心重，慷慨大方，跟街坊天伦之乐，很少跟他人红脸，闹过胶葛。咱们家每年都养有一头猪，到新年杀来新年。每年杀猪时，祖母喜爱用猪大肠做成“猪笼棒”，煮熟后她切成一份份，挨家挨户送给街坊们吃。每年打糍粑、包粽子、做年糕也少不了，分给亲属们。咱们兄弟姐妹衣服鞋子本来就没多少，她只需见那家的孩子寒天还穿单衣、打赤脚，她便拿咱们的一些旧衣服和鞋子送给人家，往后想方设法给咱们做新的。我母亲也是客家人，祖母一向跟咱们日子，婆媳关系很好，在我回忆中，母亲从来没和祖母吵过架。俩人常常用客家话谈天，商议家务事。

　　我的三叔叫代书，年轻时被抓壮丁，当了兵，很少与家里联络。罗城县解放前夕，那年冬季，家里人正围在煤炉烤火谈天，煨红薯吃。忽然外面有敲门声，祖母动身拎着油灯去开门，我跟着去。当祖母打大门，一个面黄肌瘦，蓬首垢面的人站在门前。“你这乞丐，半夜三更还来讨饭吃呀？”祖母问道。“阿妈！我不是乞丐，是老三呀！”那人答复。祖母提起油灯照他脸一看，“果真是老三啊！你怎样搞成这个鬼姿态？”“我从湖北国军部队逃跑回来的，东西在路上被土匪抢光了，一路讨饭走回来的！”

　　三叔当逃兵跑回来，全家人都很快乐。当晚祖母拿了父亲的衣服给三叔换洗，杀了只鸡给三叔吃宵夜，在楼上铺了个床给他住下。后来三叔就一向和我家吃住在一起。三叔回来祖母最操心的是他的婚事，四十好几没成婚，祖母处处托人帮三叔做媒。三叔从戎多年，赤贫如流，脾气又欠好，回来一年多，讨老婆的事八字没一撇，祖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后来邻近村有个寡妇，老公早逝，带着三个儿女度日，日子很困难。有人做媒劝她嫁给三叔，两人碰头后都表示同意。但那女性说要三叔入赘到她家。祖母对三叔说：“入赘就入赘吧！横竖家里房子窄，住不下那么人！”三叔听祖母的话，很快就办了成婚酒席。就这样三叔总算有了个家。

　　我祖父有个堂妹是个释教信徒，吃斋饭。性情孤僻，一辈子不嫁人，一向跟祖父祖母住在一起，按辈分，咱们该叫她姑婆。祖父去逝后，她仍住在我家，虽然姑婆性情比较乖僻，但祖母能与她天伦之乐，村里的都称誉祖母脾气好，什么人都和得来。后来姑婆去世，祖母把她葬在祖父的坟墓边上。我虽没见过姑婆，明理时，每年去上坟，祖母都再三叮咛：“要给姑婆上坟，要烧多少几柱香。”说你姑婆一辈子很苦，无儿无女，病在床上，连想说句话、倒杯水的人都没有，孤苦零仃，好不幸，全赖我和你妈照料。人啊，终身在世要积点积德行善，能帮就帮，肯定不能冷酷无情！心地仁慈的祖母为咱们兄弟姐妹做了典范，让我受教一辈了。

　　我幼时多病，三岁那年，一场高热让我岌岌可危。爸爸妈妈见状，已不抱期望，将我放在草席上，预备照料后事。祖母从地里回来，见我躺在地上，伸手摸了摸我的心口。“娃仔还热着呢，怎样就丢在地上？”说完，她把我抱回床上。回身上到后山找回一大把草药，熬成深褐色的汁水，一遍遍擦拭我的身子。又煮点其他草药喂我喝。这样折腾半响，我竟奇观般渐渐康复了感觉，睁开了眼睛，晚上祖母还喂我了几口米汤。就这样祖母用她那双粗糙的手，把我从黑私自拉了回来。“你这条命是你奶奶捡回来的。”后来每当我不听话，做错事，母亲常常这样对我说。

　　我母亲共生了14个儿女，只养活了7个，三男四女，我排行老三。我回忆中母亲每隔两三年就坐一次月。全部的家务由祖母承当。每天要煮饭、洗衣服、砍柴、种菜……简直包办全部。晚上排队洗澡，她都是最终一个人洗。祖母干事很利索，不论晴天、阴天、仍是雨天，寒天、热天她都忙个不断。我有时上学回来想帮她做点事，她总是挥手说：“你去看书、做作业，把书读好便是帮奶奶干事了。”祖母的针线活也做得好，常为咱们兄弟姐妹补缀衣服。家里有一架织布机，每天晚上她都点灯织布，每年轮番给咱们兄弟姐妹添新衣。有时她坐在屋檐下做布鞋，埋着消瘦的脸，专心致志。常常这时我总是停步，静静的看着她安祥的身影。

　　祖母晚年驼背得很凶猛，只能杵着拐扙才干走路。她仍然极力帮母亲做点家务，看守我的弟弟妹妹。她一般坐在大门边，仰着脸，看着孙子们在堂屋游玩。弟妹们叫、吵、跑、哭喊，祖母听而不闻，视若无睹，始终是那样坐着，等弟妹们玩得一身泥，满头大汗，她才杵着拐扙去烧一大锅水，倒在一个大的脚盆里，给弟妹们洗澡。平常叔伯和父亲给她的零花钱，她不舍得花积攒着，到了新年给咱们兄弟姐妹一角几分的压岁钱，这是祖母最髙兴的时分。祖母因牙痛，牙齿掉落不少，晚年吃饭非常困难，那时县城还没有补牙的，每天只能喝粥和玉米糊，身体很消瘦。有时祖母坐在家门口哂太阳，仰着满布绉纹消瘦的脸，光辉在她身上悄然滑落、消失，她似乎没有一点感觉。祖母就这样为咱们劳累了一辈子，却没有享过一天清福！

　　1963年我高中毕业。其时祖母已93岁髙龄，因劳累成疾卧床两年。我临去宜山（今宜州）参与高考时，去看望躺在病床的祖母，告知她我要去考大学了。她的脑筋仍然还很清醒，对我说：“好啊，你要争口气，做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！奶奶这辈子就没白累！”我心里怀着祖母吩咐，走进考场。

　　上世纪60年代髙考录取率很低，恍若梦境，我竟考民族学院武汉分院政治系。接到通知书时，我当即赶到祖母的床头，握着她干燥的双手，报告了这个喜讯。祖母没有说话，模糊的双眼渗出泪水。去校园签到之前，我去看望祖母，告知她我要脱离家园去很远的武汉读书了，等放假再回来看望她老人家，她无力地址了允许。

　　其时从宜山坐火车到武汉要两天时间，到了校园办完注册手续，安好床铺，参与了开学典礼，咱们政治系没有当即上课，而要下乡支农一周时间。下乡前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。从乡间回到校园收到二哥的来信，说：“你脱离家园的第二天祖母便去世了，享年94岁。她是比及你考上大学的音讯后，才定心走的！”当天晚上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，祖母的身影时间闪现眼前，历历如见，我泪如泉涌。我似乎闻到了那草药苦涩的气味，混合着祖母身上泥土与汗水的气味。这气味穿越韶光，浸透我全身，仍然鲜活如初。

　　现在我也老了，儿孙绕膝。每当清明，我回家园，给祖母扫完墓，总要去呇水边坐坐。那呇水仍旧清冽，倒映着天空的云彩。我常想，祖母的终身，就像这口呇水，看似普通，可她那颗慈悲的心，勤劳的手，乐于助人的道德，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。